描述Ennis與Jack兩人於1963年的夏天在懷俄明州的斷背山相遇,進而相知相惜,然而在週遭的流言蜚語強烈的壓力下,他們不得不屈服於周遭的保守環境,但仍然建立了永世不朽的情誼。在將近20年的光陰中,兩人從相識、分離、到各自婚娶;這段刻骨銘心、令人動容的珍貴情感,也就一直流傳在此,讓人難以忘懷…

(有很詳細的劇情內容,不喜勿進)

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,只是你沒有上去過,往往當你終於嘗到愛情滋味時,己經錯過了,這是最讓我悵然的

-李安
(我個人覺得李安這句話寫得真讚)

Ennis和Jack因為工作而相遇相知於斷背山
令人覺得突兀的是他們第一夜的激情
前面的舖陳似乎沒有透露出任何的情愫
或許Jack還有,但對自己迷惘的Ennis卻沒有任何徵兆
就在那酒醉的夜裡激情

斷背山是他們幸福快樂的理想

僅管Ennis之前就已經警告Jack
Ennis小時候親眼所看到
那時的大人們,對於兩個男生一起生活的凌辱

Ennis總是很含蓄地表達他的感情
對Jack/對女兒們
當Jack期許著他們能一起在斷背山開個牧場的理想
Ennis總是為了工作,而拒絕

「傑克,,這份工作我沒辦法辭。也沒辦法請假。……不然,你有更好的點子嗎?」Ennis說著
「以前有過。」Jack回答

雖然Jack最愛的還是Ennis
但讓Jack傷心的也是Ennis
Jack最後找了另一個人與他共度斷背山

卻還是讓Ennis重視著過去不好的經驗
尤其那個人,還是他最愛的Jack

斷背山對他們而言
也是個完美的烏托邦嗎?

Jack的老婆敘說著意外發生的經過
Ennis腦海閃過一幕幕Jack受攻擊的畫面
他知道,Jack的老婆所說的是官方說法
沒有人會為了真正的死法感到光榮
Jack希望他的骨灰能撒在斷背山
Ennis想完成他的遺願
Jack的老婆還以為斷背山是Jack的幻想,並不存在

Ennis到Jack的老家
企圖將骨灰葬在他最愛的斷背山
但遭Jack的父親拒絕
Ennis進到Jack的房間
發現當年他們離開斷背山,沾有Ennis鼻血的衣服
一件是Jack的;另一件是Ennis
兩件就這樣交疊著掛在同件衣架
Ennis發現Jack當年就想要與他共度一生,而抱著衣服痛哭

雖然Jack的父親感覺令Ennis無法接近
但Jack的母親在臨走前,還是交待Ennis要多來看他們
一如之前李安的囍宴,對著兒子的另一半說"so you are my son"
似乎也默默接受了Ennis(通常母親的接受度總是比父親多)

最後Ennis的女兒來告訴他,她要結婚的訊息
希望他來參加,原以為他又要因為工作而不去參加
讓女兒頗為失望
但後來Ennis竟然又淡淡地說他的老板應該要去找個新牛仔
(似乎總是讓人覺得那個時代的男生不太會表達自己的感情)

不過Ennis在失去Jack之後
開始懂得珍惜自己所愛的人

女兒離開後,Ennis打開櫃子(看網路上有人意指出櫃)
櫃子的門上掛著之前從Jack家拿回來他和Jack沾有鼻血的衣服
旁邊釘著斷背山的明信片
敘說著"Jack, I swear"

難道人真的總是要失去才知道珍惜

另外,令人驚豔地他們兩個老婆的表現
在發現Jack和Ennis之間不尋常地友情時,Ennis的老婆仍強忍堅強
在Jack意外死亡的時候,Jack的老婆仍故作冷靜

但這些也可說是那個時代
"反同意識下的受害者"(同志逼不得已要結婚生子)
不管同志或者是他們的老婆都是無辜的

希望每個人都能把握自己心裡那座"斷背山"

看電影時,感受還好
也許因為電影快得讓我無法細細品味
剛好看到有人在@movie開眼電影網中,PO了譯文小說
更能了解到電影裡的細微末節
不過也很訝異在這短短地小說
居然也可以拍成二個多小時的電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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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 斷背山 傳來震撼的聲響


王祖壽

一如電影的序幕,「斷背山」電影原聲帶Opening也從那一聲單音吉他開始,極簡的撥弦,卻像餘波盪漾,隨著兩個西部牛仔的人生與戀情如同漣漪般散開,無論劇情演到哪裡,只要這聲單音吉他再度出現,清脆澄明的聲響,就像劃開人們心頭累世的業障。

從來沒有這麼簡單的原音吉他就能如是揪住人心,李安的舖陳與Gustavo Santaolalla的譜曲,兩人合作共創極簡音符/極致張力演出的可能性。李安找這位阿根廷音樂大師,僅以原音吉他輔以弦樂,就能勾勒出大地與人心的荒涼,孕育出「斷背山」的神奇力量。

電影在兩個牧羊牛仔下山後的生活,大量襯以當年的歌曲。恩尼斯與傑克重逢,那張關鍵的明信片,郵戳蓋著1967,彼時的流行音樂盡在「斷背山」裡。鄉村老將Willie Nelson翻唱Bob Dylan的「He Was A Friend Of Mine」,滄桑洞悉人情的音腔,泫然述說著不論多久多遠你在我心裡的故事,間奏的口琴聲回過神來悠然舒展,令人想起傑克帶上山去被馬踩扁的口琴,四年後與恩尼斯重逢,成為連結兩人共通的回憶。

恩尼斯離婚,傑克再度駕車遠從德州趕來,他以為「兩人可以在一起過不錯的生活」這一天終於到來,沒想到乘興而去,敗興而返。傑克往返有著截然不同的心境,車裡的音樂當然也完全不同。恩尼斯墨守成規,傑克悵然而返,他一面駕車一面拭捩,陪伴他的只有鄉村女將Emmylou Harris以吉他伴隨緩緩流過的歌聲:「A Love That Will Never Grow Old」(愛情永遠不老)。

在「斷背山」電影原聲帶裡,有輕快的鄉村舞曲,有如泣如訴的華爾滋,有著大體如民謠女將Mary McBride唱的「No One's Gonna Love You Like Me」,散放怡然自得的雍容,像母親以搖籃曲般撫平我們煩囂的心緒。但在最後,還是難逃已出櫃的加拿大創作歌手Rufus Wainwright一曲「The Maker Maker」,彷彿緩緩吐著圈,在沉甸甸的呼吸連結聲中,懶洋洋道出有如安魂曲一般的悵然。

即便得獎的光環再耀眼,恩尼斯與傑克的故事,終究會隨著電影落幕而消散。「斷背山」電影原聲帶尾聲「The Wings」,當原音吉他與弦樂合鳴的同時,後人是否仍記得恩尼斯與傑克在暗夜的爐火旁對話,陷在令人窒息的異性戀婚姻泥淖裡無力突圍,傑克無法忍受,恩尼斯說只有忍耐,「忍耐到什麼時候?」,「只有一直忍耐下去。」

【2006/03/10 民生報】


斷背山-小說原文
 ◎安妮.普露(Annie Proulx)譯◎宋瑛堂

他們生長在貧苦的小農場上,在懷俄明州的對角線兩端──傑克.崔斯特住在蒙大拿州邊界的閃電平原鎮,恩尼司.岱瑪老家則在猶他州邊界附近的聖吉,兩人皆為高中中輟生,是毫無前途的鄉下男孩。兩人的言談舉止皆不甚文雅,對艱苦生活安之若素。恩尼司由兄姐帶大,因為小時父母開車途經死馬路上唯一彎道,不慎翻車,雙雙身亡,留下現金二十四元以及雙抵押的農場。十四歲那年他申請設限駕駛執照,得以從農場開車一小時到高中上課。他原本希望當「梭福摩」(二年級學生),覺得這稱呼帶有某種高貴氣質,無奈小卡車尚未撐到第二年即告停擺,使他不得不投入農場工作。

一九六三年他認識傑克.崔斯特 ,當時恩尼司已與艾瑪.比爾斯訂婚。傑克與恩尼司皆自稱正在存錢買一小塊地;以恩尼司而言,他的存款總數是裝了兩張五元紙鈔的菸草罐。那年春天,兩人為生活所逼,從事任何工作都無所謂,因此分別至農牧就業中心報名,中心將兩人分類為牧人與營地看管人,安排他們至訊諾以北同一處牧羊農場。夏天的牧草地位於斷背山高海拔無林帶,隸屬森林處。這是傑克.崔斯特上斷背山的第二個夏天,而恩尼司則是首度上山。兩人皆未滿二十。

兩人在空氣污濁的小貨櫃屋辦公室裡見面,在散放文件的桌子前握手。桌上文件字跡潦草,膠木煙灰缸裡的菸蒂滿溢。軟百葉窗歪斜,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進入,工頭的手影伸進白光中。喬.阿吉瑞鬈髮如浪,呈煙灰色,中分,對他們表達個人見解。

「森林處在配地上有指定紮營地。營地可以設在距離放羊吃草兩哩的地方。被野獸拖走的情形很嚴重,晚上沒人就近看守。我要營地看管人待在森林處指定的主營地,不過『牧羊人』」──他以手刀指向傑克──「偷偷在羊群裡搭個三角形小帳篷,別離開視線範圍,睡在裡面。早晚餐在營地吃,不過一定得『跟羊群睡在一起』,百分之百,『不准生火』,千萬『不能留下證據』。三角形小帳篷每早收好,以免森林處過來東張西望。帶幾條狗去。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幾乎有百分之二十五。不希望再發生。『你,』」他對恩尼司說,看著對方一頭亂髮、疤痕累累的大手、破爛的牛仔褲、缺鈕釦的襯衫,「每禮拜五中午十二點,帶著你下禮拜的單子和驢子到橋頭,有人會開小卡車載用品過去。」

他們找到一間酒吧,灌了整個下午的啤酒。滿頭鬈髮與爽朗愛笑的傑克似乎讓人看了順眼,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,臀部卻有點分量,微笑時顯露出暴牙,沒有嚴重到張嘴可以搆到瓶頸裡的爆米花,卻足以令人側目。他嚮往牛仔競技生涯,皮帶繫了較小型的牛仔扣環,但他的皮靴磨損見底,破洞已到無可修補的程度。他一心只想外出打拚,只要不留在閃電平原,任何地方都沒問題。

具備鷹鉤鼻與窄臉的恩尼司,儀容不甚整潔,肩膀前凸導致胸部稍微內凹如穴,瘦小的上身搭建在卡尺形的長腿上,身體肌肉發達,行動敏捷,天生適合騎馬與打鬥。他的反射作用快到不尋常的地步,遠視情況嚴重以致不喜歡閱讀哈姆雷馬鞍型錄以外的讀物。

運羊卡車連著運馬拖車行駛至小路開端,他們在森林處設置的平台上搭起大帳篷,也固定了廚房與餐盒。第一夜兩人同睡營地,傑克已開始抱怨喬.阿吉瑞「跟羊睡不准生火」的命令,只不過翌晨他不多話,乖乖為棗紅母馬置鞍。

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曉,底下有一條膠狀淡綠襯托。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緩緩轉淡,最後轉為與恩尼司煮早餐營火冒出的煙同色。寒風變得和煦,聚集成堆的圓石與散亂的土塊乍然拋出鉛筆長度的陰影,底下大群樑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板。

白天時,恩尼司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,有時候會見到傑克,小小一點在高地草原上行走,狀若昆蟲在桌布上移動;晚上傑克待在漆黑的帳篷裡,將恩尼司視為夜火,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紅色火花。
這天接近傍晚時,傑克慢條斯理走過來,喝下兩瓶放在帳篷陰影處濕袋裡冷藏的啤酒,吃了兩碗燉肉,吃了四顆恩尼司硬如石頭的軟圓餅,一罐桃子,捲了一根菸,欣賞日落。

「上下班,我一天要花四個鐘頭哩,」他悶悶不樂地說:「過來吃早餐,回去趕羊,晚上把牠們安頓好,回來吃晚餐,回去看羊,晚上有一半時間睡得不安不穩,經常跳起來注意有沒有郊狼。我有權利在這裡過夜。阿吉瑞沒權利逼我。」

「要不要交換?」恩尼司說。「放羊我可不在意。我也不在意到那邊睡。」

「重點不是這個。重點是,我們倆都應該待在這個帳篷裡。那個可惡的三角形小帳篷有貓尿騷味,甚至比貓尿更難聞。」

「想跟我換的話沒關係。」

「先警告你喲,半夜可要起床十幾次檢查有沒有郊狼。我很樂意跟你換班,可是我煮的東西很難吃。開罐頭倒開得不錯。」

「你的手藝不會比我更爛吧。說真的,我沒關係的。」

兩人以黃色煤油燈消磨了一小時的夜色。十時左右恩尼司騎上擅長走夜路的雪茄蒂,穿越水亮點點的霜氣走回牧羊地,帶著吃剩的軟圓餅、一罐果醬與一罐咖啡粉,供隔天充飢,省了一趟路,可以待到晚餐再回來。

「天剛亮就射中一頭郊狼,」隔夜他告訴傑克,一面以熱水潑臉,以肥皂揉出泡沫,希望剃刀仍利。傑克在一旁削馬鈴薯。「好大一條雜種。鳥蛋跟蘋果一樣大。我敢說一定吃掉了幾頭小羊。看樣子連駱駝都吃得下去。熱水你要不要?多得是。」

「全給你好了。」

「這樣的話,我搆得著的地方全要洗了。」他邊說邊脫下皮靴與牛仔褲(沒穿襯褲,沒穿襪子,傑克注意到),綠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,濺得營火滋滋作響。

兩人圍著火堆吃晚餐,氣氛愉快,一人一罐豆子,同享炸馬鈴薯與一夸脫威士忌,背靠圓木坐著,靴底與牛仔褲銅鉚釘發燙,你遞我接地喝著威士忌,而薰衣草色天空的色彩褪盡,冷風下沉,兩人繼續喝酒抽菸,不時起身小便,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點;繼續添柴延續話題;聊聊馬匹與牛仔競技,馴牛比賽,摔出的外傷內傷;兩個月前長尾鯊潛水艇失聯,最後幾分鐘一定如何如何;彼此養過、熟識的狗;冷風;傑克老家父母苦撐的農場;恩尼司爸媽幾年前過世後結束農場經營;哥哥住在訊諾,姐姐已婚,住在凱斯白。傑克說,他父親幾年前曾是風雲一時的騎牛士,卻守口如瓶,從未給過傑克隻字建議,傑克上場騎牛時,從未前去捧場,不過小時候父親曾讓他騎綿羊。恩尼司說,他有興趣的騎術是多於八秒鐘的騎乘,說得有點道理。傑克說,錢也很重要,而恩尼司不得不贊同。兩人尊重彼此看法,很高興在無人現身之境有人相伴。恩尼司逆風騎馬回羊群途中,四面一片變化莫測、醉意朦朧的月光,心想自己從未如此開心過,感覺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。

這年夏天期間,他們不斷拔營,將羊群趕到別處牧草地;羊群與新營地的距離愈來愈遠,晚上騎馬回營的時間也愈來愈長。恩尼司安步當車,雙眼睜開睡覺,但離開羊群的時數也不斷延長。傑克以口琴吹出哀嚎粗濁的音樂。恩尼司的歌喉沙啞動人。

「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,」恩尼司醉醺醺說。他四腳著地,冷風颼颼,月亮指出時間已過凌晨二時。牧地石頭閃現白綠,冷酷無情的風吹在草地上,颳得營火直不起腰,接著又攏一攏火,捧成黃絲綬帶。

「這裡多一條毛毯,我幫你鋪在這裡,你打個盹,天一亮你再騎馬過去。」傑克說:「火勢一小,會凍得你哎哎叫。最好進帳篷睡。」

「我大概不會有什麼感覺。」然而他踉蹌走在帆布下,脫下皮靴,在鋪地布上打呼一陣子,之後牙齒互撞聲吵醒了傑克。

「拜託老天爺,別再磨牙了,給我滾進來。床墊夠大。」傑克以睡意惺忪的煩躁嗓音說。床墊夠大夠暖,不一會兒兩人的親密程度顯著加強。無論是修補圍籬或花錢,恩尼司的行事風格總是全速前進,當傑克抓住他左手過來碰勃起的陰莖時,他連碰也不想碰,霍然推開對方的手,彷彿碰到熱火一般,接著跪坐地上,鬆開皮帶,拽下長褲,拖傑克過來,讓他四肢著地,然後借助天然潤滑液與些許唾液進入他體內,從未做過卻不需檢索使用手冊。兩人默默進行,唯一聲響只有幾下驟然吸氣聲以及傑克憋氣說,「要走火了……」隨後靜止,倒地,熟睡。

恩尼司在紅色晨曦裡清醒,長褲仍落在膝蓋處,頭疼欲裂,而傑克的臀部緊挨著他;兩人絕口不提,卻知道這年夏天接下來的時光將如何度過。去他奶奶的綿羊。

他們沒料錯。兩人從未討論性愛,只是順其自然,起初只在晚上帳篷內辦事,後來在烈日蒸烤的光天化日之下,夜晚在營火照射之下,快速,粗魯,大笑,悶哼,製造不少聲響,卻一個字也不願說,只有一次恩尼司說,「我才不是同性戀。」傑克也脫口而出,說,「我也不是。就這麼一次。是我倆的事,別人管不著。」高山上,唯有他倆翱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氣中,俯視老鷹的背部,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動的車輛燈光,飄浮於俗事之上,遠離夜半馴良農場犬的吠叫聲。

他們自認隱形,殊不知喬.阿吉瑞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雙眼望遠鏡觀看了十分鐘。

初雪下得早,才八月十三日,已累積了一呎深,但不久後積雪迅速融化。隔週喬.阿吉瑞派人上山通知他們下山,另有一場更大的暴風雪從太平洋直撲而來,因此兩人收拾起獵物,趕羊下山,石頭在腳跟邊滾動,紫雲由西推擠而來,降雪前夕的金屬味逼著他們前進。高山上惡魔能量沸騰,覆上薄薄的碎雲光,大風梳整青草,吹得受傷的高山矮曲樹與細長岩片發出野獸般低鳴。下坡時,恩尼司感覺自己以慢動作下墜,垂直下墜,全無回頭的餘地。

「明年夏天還來嗎﹖」傑克在街上問恩尼司,一腳已踏上自己的綠色小卡車。陣陣迅風吹得寒冷無比。

「大概不來了。」塵土如雲揚起,空氣充滿細沙而朦朧,他瞇著眼睛。「我跟你說過,艾瑪和我今年十二月結婚。想搞個農場。你呢?」他移開原本看著傑克下頷的視線。最後一天恩尼司對他用力揮拳,打得他瘀青。

「要是沒有更好的機會出現,考慮回老爹的地方,冬天幫他忙,春天大概會去德州吧。如果徵兵令沒到的話。」

「好吧,這樣的話,那就後會有期了。」疾風吹得一只空飼料袋沿街滾動,最後夾在他的卡車底下。

「好,」傑克說。兩人握手,彼此捶肩一下,隨後兩人站離四十呎之遙,不知道怎麼辦,只好朝相反方向駛開。開不到一哩遠,恩尼司感覺有人一手接一手拉出他內臟,一次一碼長。他停車路邊,在迴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卻吐不出東西。他感覺極為難過,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心情才逐漸平復。


斷背山之後第四年夏天,六月間恩尼司收到傑克.崔斯特寄來的平信,是他四年來首度獲得對方的音訊。

「朋友,老早就想寫信給你。希望你收得到。聽說你住在大河鎮。我二十四日路過,希望能請你喝杯啤酒。可能的話請回信,讓我知道到時候你會在。」

寄件地址是德州巧崔斯。恩尼司回信:「那還用說。」附上他在大河鎮的地址。

當天早上晴朗炎熱,中午前西方推擠過來幾朵白雲,捲動些許悶熱的空氣。恩尼司穿上最稱頭的襯衫,白底粗黑條紋,不知道傑克幾時抵達,因此乾脆請整天假,來回踱步,不時向下瞭望塵封蒼白的馬路。艾瑪提議帶朋友到刀叉餐廳共進晚餐,天氣好熱,不方便在家開伙,如果能找到人帶小孩的話……但恩尼司說他不如自己跟傑克出去喝個醉。他說,傑克不喜歡上館子,一面回想起圓木上搖搖晃晃的罐頭,骯髒的湯匙伸進伸出舀著冷豆子。

下午五、六時,雷聲隆隆,熟悉的綠色老卡車開進來,他看見傑克下車,百經折磨的牛仔帽往後傾仄。一股灼熱的悸動燙著了恩尼司,他站在樓梯歇腳處,走出家門後關上門。傑克一次兩階闊步上樓。兩人抓住彼此肩膀,使勁擁抱,壓得幾乎斷氣,不住說著:狗娘養的,狗娘養的,隨後,宛如插對鑰匙轉動鎖制栓一般油然,兩人四唇交接,力道之強,傑克的門牙咬出了血,帽子掉落地板,短鬚摩擦出沙沙聲,唾液泉湧,此時家門打開,艾瑪朝外觀望數秒,看到恩尼司緊繃的肩膀,關上門,兩人仍緊緊相扣,胸部、鼠蹊、大腿、小腿皆密不透風,彼此踩住對方腳趾,最後為了呼吸而分開時,不輕易表現感情的恩尼司說出他對愛馬與愛女的暱稱,小親親。

家門再度開啟,艾瑪站在狹窄的光線中。

他又能說什麼?「艾瑪,這位是傑克.崔斯特,傑克,這位是我太太艾瑪。」他的胸口上下起伏。他嗅得到傑克──強烈熟悉的體味混雜有煙味、麝香汗味與青草似的微微甜味,同時也聞到高山奔流的寒意。「艾瑪,」他說,「傑克跟我,已經有四年沒見面了。」彷彿可以解釋一切。他很慶幸樓梯歇腳處光線闇淡,不必轉身背對她,以防她瞧見胯下春秋。

「是啊,」艾瑪壓低嗓門說。她看見了她剛才看見的情景。她身後的客廳裡,閃電將窗戶照亮成揮舞的白床單,嬰兒哭了起來。

「你有小孩啦?」傑克說。他抖動的手擦過恩尼司的手,電流在兩人之間竄過。

「兩個女兒,」恩尼司說。「艾瑪二世和法蘭芯。愛到不行。」艾瑪的嘴唇抽動。

「我生了個兒子,」傑克說。「八個月大。跟你說,我在巧崔斯娶了個可愛的德州小妞,露琳。」從兩人站立的地板震動情形來判斷,恩尼司可以感覺到傑克發抖得多厲害。

「艾瑪,」他說。「傑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。晚上可能不回家了,會一直聊一直喝。」

「是啊,」艾瑪邊說邊從口袋取出一元紙鈔。恩尼司猜太太準備叫他買包香煙,希望提醒他早點回家。

「幸會,」傑克說。他顫抖得像跑得筋疲力竭的馬。

「恩尼司──」艾瑪以苦情的嗓音說,但丈夫並未因此減緩下樓的腳步。他回頭呼喊,「艾瑪,想抽菸,臥室那件藍襯衫口袋有幾根。」

他們開著傑克的卡車離去,買了一瓶威士忌,不到二十分鐘雙雙住進午睡汽車旅館開始震動床舖。幾把冰雹搖得窗戶嘩嘩響,隨後下起雨來,濕滑的風不停撞擊隔壁房間未關妥的門,整夜不停歇。

房間充滿精液、香菸、汗水、威士忌的氣息,也充滿了舊地毯與酸乾草、馬鞍皮革、糞便與廉價肥皂的臭味。恩尼司呈大字形躺著,力氣用盡,全身濕透,大口呼吸,仍呈半勃起狀態。傑克學鯨魚噴水用力吐出白煙,說,「老天爺,一定是那段時間騎馬,功夫才練得這麼厲害。這件事不談不行。我對天發誓,不知道我倆會再來──好吧,我的確知道。所以才來這裡。我他媽的本來就知道。一路開到時速表最高限度,就希望早點到。」

「我不知道你死到哪裡去了,」恩尼司說。「四年了。差不多準備忘掉你了。我猜那次揍了你一下,讓你不高興了。」

「朋友,」傑克說,「我跑去德州參加牛仔競技。所以才遇見露琳。看看那張椅子。」

污髒的橙色椅子背後,他看見皮帶扣環晶瑩閃閃。「騎牛?」

「對。那年賺了他媽的三千塊。窮到沒力。除了牙刷之外,全部不得不跟別的牛仔借。德州走透透。一半時間躺在那輛賤車下面修理。我從來沒想過會輸。露琳?她家錢可多著咧。她老爸有錢。做農機買賣的生意。當然不肯讓女兒動他財產的腦筋,而且他恨我恨到骨子裡,所以現在不太順利,不過等到有一天──」

「往好的地方看,日子自然會過得愈來愈好。沒加入陸軍嗎?」

「他們用不上我。我壓壞了幾節脊椎。還有壓迫性骨折,臂骨這邊,騎牛時不是老是用大腿來支撐嗎?──每次騎牛,手臂就多彎一點。跟你說,騎完後痛得要死。斷了一條腿。哎,時機歹歹,跟我爹那時代不一樣了。以前是有錢人上大學,受訓當運動員。現在想參加牛仔競技,沒錢去不成了。除非露琳老爸翹辮子,否則再怎麼說也不肯給我一分錢。現在我騎牛騎出心得了,永遠不會被放在候補名單上。其他的原因還有。我想趁自己還能走路的時候退出。」

恩尼司將傑克的手拉來自己嘴邊,吸了一口香菸,吐氣。「你呀,我看還壯得像頭牛似的。你知道嗎,我坐在這裡拚命想,我到底是不是──?我知道自己不是。我是說,我們兩個都有老婆孩子,對不對?我喜歡跟女人搞,沒錯,可是耶穌老天啊,跟這個卻沒得比。我從沒想到要找另一個男的,只不過肯定是想著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槍了。你有跟別的男人做過嗎?傑克?」

「當然沒有,」傑克說。傑克最近不打手槍,而且騎的不只是牛。「你也知道。斷背山那段,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觸,絕對還沒結束。我們非想想辦法不行,看看接下來怎麼辦。」

「那年夏天,」恩尼司說。「我們領到錢、分手之後,我肚子痛得很厲害,不得不靠邊停車,想吐卻吐不出來,還以為在杜柏瓦那餐廳吃壞肚子了。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,當初不應該讓你從眼前走掉。想通了,太晚也太遲了。」

「朋友,」傑克說。「我們給自己捅出簍子了。非想辦法不行了。」

「想得出辦法才怪,」恩尼司說。「我是說啊,傑克,我花了幾年的工夫建立起一個家。我愛兩個女兒。艾瑪呢?這不是她的錯。你也有兒子和老婆,在德州有個家。你和我一見面成那副德性」──他擺頭朝自己公寓的方向指去──「抓狂似地黏成一團,兩人在一起的時候還像話嗎?那種事情找錯地方亂來,肯定死路一條。這事用韁繩也綁不住。我害怕得不得了。」

傑克說:「你聽好。我在想啊,跟你講算了,如果你和我一起弄個小農場來經營,養幾頭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,加上你的馬,生活一定會很美滿。」

「慢著、慢著。那樣可行不通。我們沒辦法開農場。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顧,被自己的圈子套住,跑不掉了。以前,老家附近有兩個老頭,一起開農場,俄爾和瑞奇,每次老爸看見他們都不忘批評一兩句。儘管他們是直來直往的老漢,還是被人當作笑柄。我那時才多大,九歲吧,有人發現俄爾死在灌溉圳裡。有人拿了輪胎撬棒打他,勾住他,抓著他老二拖著走,拖到老二斷掉,只剩一塊血淋淋的爛肉。輪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燒焦的蕃茄一樣,鼻子因為被拖在砂石上,拖到被磨平了。」

「你看到了?」

「老爸硬要我看。帶我過去。我和哥哥。爸看了大笑。拜託,就我所知,那是他幹的好事。要是他還活著,現在探頭進房門看,絕對會回去拿他的輪胎橇棒。兩個男的同居?算了吧。我認為比較行得通的辦法,是偶爾聚在一起,躲在鳥不拉屎的地方──」

「多久才算偶爾一次?」傑克說。「他媽的四年一次嗎?」


他們不再是年輕男子,前途不再無量。傑克從肩膀到臀腿鼓脹起來,恩尼司仍保持瘦如曬衣桿的身材。

年復一年,兩人的足跡遍及高海拔草地與山地排水區,騎馬遠赴大角山脈、藥弓山脈,走訪加勒亭山脈、貓頭鷹溪等南端,也到過布立傑—鐵頓山脈、弗黎早等山脈,到過鹽河山脈,多次深入風河區,也去過母山、樂壤彌山脈,卻從未重返斷背山。

一九八三年五月,他們在一串冰封的無名高地小湖間度過寒冷的幾天,然後走到對岸冰雹河流域。

恩尼司說,他目前在訊諾的司道麥農場照顧母牛與小牛,當地有個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,恩尼司對她有好感,但是兩人苦無進展,而且她有些問題恩尼司不願沾上邊。傑克說他在巧崔斯搞上了附近農場主人的老婆,過去幾個月來他外出時提心吊膽,唯恐不是被露琳槍斃,就是死在農場主人槍下。恩尼司笑了笑,說他活該。傑克說他過得還可以,但還是很想念恩尼司,有時候鬱悶之餘打小孩出氣。

馬兒在營火光線範圍外的黑暗中嘶笑。恩尼司一手摟住傑克,拉他過來身邊,說他一個月見自己女兒一次,小艾瑪十七歲,生性害羞,高瘦如竹竿;法蘭芯是個精力充沛的小不點。傑克悄悄將冰手伸入恩尼司雙腿間,說他擔心自己兒子得了閱讀困難症之類的毛病,毫無疑問,看書時怎麼看就是不對勁,已經十五歲了還幾乎不識字。做爸爸的他認為顯而易見,而可惡的露琳卻不願承認,假裝兒子沒問題,拒絕帶他去看醫生。他媽的答案是什麼,他也不知道。錢是露琳的,發號施令的人也是她。

「我以前想生個兒子,」恩尼司邊說邊解開鈕釦,「卻一直生女兒。」

「兒子女兒我都不要,」傑克說。「可惜他媽的全部心想事不成。到我手裡的,全都不是我想要的東西。」他沒有起身,直接將枯木投進火坑,火星隨著他們的實話與謊言飛起,灼燙的幾粒火點降落手上臉上,並非第一次。兩人滾進泥土中。有件事恆久不變:他倆偶一為之的交合,電火灼爍,卻因感受時光流逝而蒙上陰影,時間永遠不夠,永遠不夠。



一兩天後,他們回到山徑起點的停車場,恩尼司探頭進傑克車窗,說出整星期憋著不說的話,表示他必須等到十一月運走家畜、開始餵冬季飼料前才有休假的機會。

「十一月。搞什麼?不是說好八月見?我們不是說八月,說好九天、十天。天啊,恩尼司!幹嘛不早說?你有他媽的一整個禮拜,卻一個字也沒講。而且,幹嘛老找這種冷不拉嘰的天氣?我們應該想想辦法。我們應該往南走。應該找機會去墨西哥才對。」

「墨西哥?傑克,我這個人你也知道。我所謂的旅行,頂多是繞著咖啡壺找壺柄而已。而且我整個八月都得開捆乾草機。傑克,開心一點嘛。十一月可以打獵啊,打一頭漂亮的麋鹿。我看能不能再向老羅借到小屋。那年我們玩得多開心。」

「你知道嗎,朋友,這種情況我不滿意也不能接受。你以前說走就走。現在要見你一面,簡直像晉見教宗一樣難。」

「傑克,我不幹活不行。以前我說辭就辭。你娶了個有錢的老婆,有份好工作。口袋空空的日子,不記得了嗎?聽說過子女撫養金吧?我已經付了好幾年,還得付個好幾年。告訴你,這份工作我沒辦法辭。也沒辦法請假。……不然,你有更好的點子嗎?」

「以前有過。」口氣刻薄,充滿指責意味。

恩尼司不發一語,緩緩直起上身,揉揉額頭;拖車裡有匹馬在跺腳。他走向自己的卡車,一手搭在拖車上,說著只有馬兒聽得見的話,轉身以審慎從容的步調走回來。

「傑克,你去過墨西哥嗎?」想搞就去墨西哥。他聽說過風言風語。現在他動手割開傑克內心的圍籬,進入格殺勿論區。

「去過啊,怎麼沒有?你到底想他媽的怎樣?」多年來不斷準備迎接此刻,來得遲而不期然。

「傑克,這件事我非跟你說一遍不行,而且我不是說著玩的,」恩尼司說,「我不懂的東西很多,萬一懂了,可能小命也沒了。」

「我看你聽懂不懂,」傑克說:「而且我只說這麼一次。告訴你,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過不錯的生活,好得不得了的生活。你卻不願意,恩尼司,結果我們現在只有斷背山。所有東西都以斷背山為基礎。斷背山是我們擁有的一切,他媽的一切,如果你不知道別的部分,我希望這一點你至少能懂。二十年來,我們在一起的次數,你給我算算看。量一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繩有多長,再來問我有沒有去過墨西哥,然後再告訴我,想得到卻幾乎永遠摸不著會害我送掉小命。我有多難受,你根本一點概念也沒有。我不是你。我沒辦法靠高海拔一年幹炮一、兩次過活。你對我太重要了,恩尼司,你這個賤貨婊子養大的雜種。要是我知道怎麼戒掉你就好了。」

宛若冬日溫泉蒸騰而起的大團霧氣,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語以及此刻難以出口的話──承認、宣布、羞慚、愧疚、恐懼──團團包圍住兩人。恩尼司彷彿遭子彈射中心臟,臉色灰白,皺紋深刻,露出苦笑,雙眼緊閉,拳頭緊握,雙腿朝下凹陷,以膝蓋著地。

「天啊,」傑克說:「恩尼司?」在他下卡車前,一面猜測是心臟病發或怒火難遏濫燒,恩尼司再度站起,如同衣架打直,打開上鎖的車子,然後再度彎曲成原形。兩人幾乎將一切扭轉至原位,因為兩人所言並無新意。沒有結束,沒有開始,也沒有解決任何事。


斷背山上那年遙遠的夏天,其中一段令傑克回憶、渴望起來既難以壓抑也無法理解。當時恩尼司朝他身後靠近,抱住他,以沉默的擁抱滿足了某種共享而無關性愛的飢渴。

兩人如此在營火前站立良久,火焰拋出微紅光塊,兩具肉體的陰影結合為一根緊靠岩石矗立的樑柱。時間一分分流逝,由恩尼司口袋裡的圓錶滴答告知,由逐漸燃燒成炭的樹枝點明。星光在營火上方層層熱流中破浪前進。恩尼司的呼吸緩和寂靜,悄聲囈語,在點點火星中前後微微擺動,傑克則毗倚平穩的心跳上,低哼震動恰似微弱電流,令傑克以站姿入睡,而此睡非彼睡,而是昏沉失神之感。最後恩尼司挖掘出童年母親在世時對他說的一段話,儘管生鏽了,仍派得上用場。他說,「該上床了,牛仔。我該走了。好了,別學馬兒站著睡啦,」說著搖搖傑克,推他一下,自己步入黑暗中。傑克聽見他上馬時馬刺顫動聲,聽到「明天見」,以及馬兒顫抖的鼻息,馬蹄磨石的聲響。

那次睡意沉重的擁抱,後來在傑克記憶中凝結固化,成為兩人分隔兩地、刻苦難捱生活中唯一毫無造作、迷醉入魔、至福充盈的時刻。這段往事百毒不侵,甚至知道了以下這件事也難以動搖:恩尼司當時不願面對面擁抱他,是不想看到或感覺到擁抱的對象是傑克。也許吧,他心想,他們從未發展出更進一步的關係。順其自然,順其自然吧。


事發後數月恩尼司才得知,因為他捎給傑克一張明信片,告訴他看來十一月才走得開,結果明信片被退回,蓋上「身故」兩字。他撥了傑克在巧崔斯的電話。先前他只致電傑克一次,是在艾瑪與他離婚之後,當時傑克誤解了打電話給他的原因,開車一千兩百哩北上卻空歡喜一場。不會有事的,傑克會接聽,他非接聽不可。然而接聽的人不是他,而是露琳。露琳說,誰呀?你是誰?恩尼司再度說明身分後,她以平穩的嗓音說,對,傑克在小路上開車,胎圈不知因何受損而漏氣,換胎時發生爆炸,胎框炸到他的臉,打傷了鼻子與下頷,因此失去意識,朝天躺下,等到有人發現時,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鮮血裡。

不對,他心想,一定是有人拿輪胎撬棒打死他的。

「傑克以前常提到你,」她說。「你常跟他去釣魚或是打獵,我知道。本來想通知你的,」她說,「可是我不確定你的姓名和地址。傑克把多數朋友的地址記在腦子裡。太慘了。他才三十九歲。」

北地平原的悲悽氣團籠罩在他身上。他不知道何者為真,是輪胎撬棒或是真正意外,鮮血窒息了傑克,沒人為他翻身。在低鳴的強風下,他聽見鋼鐵撞擊人骨的聲響,聽見胎框漸行漸靜的空盪鏗鏘。
「下葬在你那邊嗎?」他想咒罵露琳讓傑克死在土路上。

細小的德州口音循著電話線匍匐前行。「我們幫他立個碑。他以前說希望能火化,骨灰撒在斷背山上。我不知道在哪裡。所以照他的意思火化了,一半埋葬在這裡,另一半寄給他爸媽。我本來以為斷背山在他老家附近。不過我了解傑克,所謂的斷背山可能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地方,有藍鶇歌唱,威士忌像泉水湧出。」

「有一年夏天,我們上斷背山放過羊……」恩尼司說。他幾乎無法言語。

「是嘛,他說那才是他最喜歡的地方。我以為他指的是喝酒的地方。上山去喝威士忌。他酒喝得好兇。」

「他爸媽還住在閃電平原嗎?」

「當然囉。一直住到老死為止。我從沒跟他們見過面。葬禮時他們也不過來。你自己跟他們聯絡。要是能實現他的願望,我猜他們會很感激你的。」

毫無疑問的是,她雖客套,細小的嗓音卻冰冷如雪。

前往閃電平原途經荒涼鄉野,路過十數個廢棄農場,在平原上間隔八至十英哩,眼睛無神的房屋呆坐雜草中,獸欄衰頹。郵箱寫著約翰.C.崔斯特。他家農場寒酸窄小,枝葉繁茂的大戟有占領成功之勢。牲口距離太遠,他無法看清狀況如何,只知道是白頭黑牛。棕色粉飾灰泥屋矮小,正面有道門廊,兩上兩下共四間房廳。

恩尼司與傑克的父親坐在餐桌前。傑克的母親身材粗大,動作小心,彷彿剛動過手術。她說,「想喝杯咖啡嗎?要不要來一塊櫻桃蛋糕?」

「謝謝你,夫人,請給我一杯咖啡,蛋糕暫時不必了。」

老父靜靜坐著,雙手交握在塑膠桌布上,以慍怒、知情的神態直盯恩尼司。恩尼司從他身上看出,他這種人並非不常見,是硬要當整個池塘老大公鴨的類型。他從父母身上看不出傑克有太多相似之處,深吸一口氣。

「我對傑克感到非常難過。難以形容。我好久以前就認識他了。我過來是想讓你們知道,他妻子說他希望骨灰能撒在斷背山,如果想讓我帶上山去,我會感到很光榮的。」

一片沉寂。恩尼司清清喉嚨,卻不再多說。

老人說,「斷背山在哪裡我知道。他以為自己太特別,老家賤墳地配不上他啊。」

傑克的母親置若罔聞,說,「他生前每年回家,在德州結婚以後也照常回來,幫老爹在農場幹活一個禮拜,修修門,割割草的。我把他的房間維持像他小時候的模樣,我認為他很感激。你想上樓參觀的話請別客氣。」

老人開口生氣地說,「這裡找不到幫手。傑克以前常說,『恩尼司.岱瑪,總有一天我要帶他過來,好好整頓一下這個該死的農場。』 他有個半生不熟的點子,說你們兩個準備搬過來,蓋間小木屋,幫我管管這個農場,弄得像樣一點。後來今年春天,他說有人願意跟他過來,蓋個房子,幫我管理農場,是他在德州經營農場的鄰居。他準備跟老婆離婚,搬回這裡住。他那時這樣說的。不過傑克說歸說,成真的點子不多。」

現在總算證實是輪胎撬棒了。他起身說,沒錯,我想參觀傑克的房間,一面回想起傑克談過父親的往事。傑克割過包皮,老爸卻沒有;傑克察覺父子生理上的差異,是在一個激動的場合。他說,他當時三、四歲,上廁所總是晚一步,手忙腳亂想解開鈕釦,拉起馬桶座,而且馬桶太高,往往導致尿液四濺。老爸對此很不高興,這一次更是大發雷霆。「天啊,他揍得我慘兮兮,把我打得跌到浴室地板上,拿皮帶抽我。我還以為會被他打死。後來他說,『想知道尿得到處都是的感覺嗎?我來教你,』 說著掏出來,尿得我全身都是,濕透透,然後丟給我毛巾,叫我擦地板,脫掉我的衣服,在浴缸裡洗,也洗毛巾。我又哀嚎又哭得眼睛紅腫。不過在他對著我澆水的時候,我看到他身上多了一小塊我沒有的肉。我發現自己像是割過耳尖或是烙印過,和老爸不一樣。從此就沒辦法認同他。」

傑克的臥房在陡峭的樓梯頂端,往上爬時有獨特的韻律。他的房間狹小悶熱,午後烈日從西方窗戶攻進,打在靠牆的兒童窄床,沾有墨水的書桌以及木椅,床舖上方有座手工削製的木架,上面擺了一把BB槍。窗外面對的是往南延伸的砂石路,而恩尼司這時倏然想到,這是傑克童年唯一認得的一條路。床邊牆上貼了一張古老的雜誌相片,是某個黑髮電影明星,膚色轉為紫紅。他聽得見傑克的母親在樓下打開水龍頭裝滿開水壺,放在爐子上,低聲問了老人一個問題。

傑克的衣櫃空間狹窄,架了一根橫向木桿,以串了繩子的褪色大花簾布開合,以隔開房間其他部分。衣櫃裡掛了兩件牛仔褲,熨出摺線,整齊摺疊好,放在鐵絲衣架上方,衣櫃底有一雙磨損的包裝工皮靴,他隱約有印象。衣櫃北端牆壁有個小小的凹陷處,可稍微隱藏東西。這裡掛著一件襯衫,因長久掛在鐵釘上而僵硬。他從鐵釘上取下衣服。是傑克在斷背山穿的舊襯衫。衣袖上的乾血是恩尼司的鼻血。在斷背山最後一天下午,兩人展現軟骨功胡抓亂扭,傑克不慎以膝蓋撞擊恩尼司鼻子,血流不止,沾得兩人身上血跡斑斑。傑克以袖子止住鼻血,然而恩尼司卻忽然一躍而起,揮拳擊昏好意療傷的傑克,讓傑克如天使般平躺在野生耬斗花叢上,雙翼合胸。
襯衫拿在手中感覺沉重,後來恩尼司才發現裡面另有一件襯衫,衣袖小心穿過傑克襯衫袖子內部。這件是恩尼司的格子襯衫,很久以前誤以為洗衣服時弄丟了,如今沾了泥土的襯衫,口袋裂了,鈕釦掉了,被傑克偷來藏在自己的襯衫裡,一對襯衫宛若兩層皮膚,一層裹住另一層,合為一體。他以臉重壓布料,慢慢以口鼻吸氣,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煙味與高山鼠尾草,以及傑克鹹中帶甜的體臭,然而襯衫並無真正氣味,唯有記憶中的氣息,是憑空想像的斷背山的力量。

斷背山已成空影,碩果僅存的,握在他雙手中。

(我看了譯本之後發現,其實後面還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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